2019元旦珍藏版:马叙自选诗||跨度二十四年自选二十二首
马叙诗歌
珍藏二十二首
马叙,中国作协会员。写作,画画,有文字散见于《人民文学》《十月》《当代》《中国作家》《天涯》《作家》等刊物,作品入选多种选本。出版有诗集《倾斜》《浮世集》,小说集《别人的生活》《伪生活书》《他的生活有点小小的变化》,散文集《时光词语》《在雷声中停顿》,水墨图文集《装一朵云玩玩怎么样》。获第十届十月文学奖、《诗神》年度诗人奖。现居浙江乐清。
◆寂静
给寂静取名字。
萤火虫(荒野上)。早年的杂志(文学类)。
午后的干枝条(堆在屋檐下)。
一条鱼从空中飞过
无声。怪异。
我的记忆中唯一奇异现象。
——其实我已失忆许多年。
今年一整年,我都想不起任何人。
2018.4.18
◆路上所见
撇开玻璃、抑郁,及内心的比喻
我由此看到路上驶过的一台拖拉机
现实主义的钢铁、柴油
加上一个吃饱了饭的拖拉机手
词汇量突然扩大了好几倍
路上如此喧嚣,声音与事物互搏
一只单腿鹭鸶,从水边起飞
被我看到,我看到的是它的另一支空腿
现实中被空出的还有另一些
——某些心思,某些事物,某个人
今天,这一些,与拖拉机手并置
仿佛我也吃饱了饭,催促我抓紧去做应该做的事
2018.4.22晨
◆我好像跟着落日走
我好像跟着落日走
又好像迎着朝阳走
这样走着,沿河而下
我一直喜欢这种走法
沿途走得无聊了
会想起某一些事
从中再想起一些具体的人
渐渐地,改叫沿江而下了
这说明我
已经走了许多天了
我再不是一个曾经拎水桶倒水的人
我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而走
我已经经过了许多个村庄、集市
沿途我不认识谁,同样的,谁也不认识我
若干年后,曾认识我的某一个人
说起我
他说,某某人啊,就是一个无聊古怪的人
此时,我正在某一处
无意义地晒着太阳,昏昏欲睡
2018.2.22
◆雪
“你为何不高兴?”
是的,这场雪仅仅下在了
房子上树梢上地面上
我仍在期待的是
另一场雪
纷飞,又莫名——
“如此寒冷安宁
往事永不再来”
2018.2.1
◆在一座山下我们谈论了什么
一座山,远看像夫妻,近看像雄鹰
再靠近点看像乳房
即使很像很像,我也不愿谈论它
那时,我与孟秋在山前喝茶
谈论一些日常生活中荒诞部分
谈论同学同事地域
其中谈论了一次胡兰成
我说胡兰成在山中的中学教过一年多的书
之后谈论徐星、刘索拉、张辛欣、朱新建
谈论韩东、小海、赵刚、于小韦、夏志华、王端端
谈着谈着,太阳滑向了西边的山顶
喝了整整一热水瓶的茶
孟秋这些年写了很多诗
建了一个公号专在别人熟睡时的深夜发诗
我偶尔醒到凌晨看到他的诗突然地浮现
最后我们谈到台湾创世纪诗刊
谈痖弦管管谈八十代初《台湾诗选》
直谈到太阳下山
山影黑了
我记起了之间我们各自沉默了十余分钟
我想不起这之间自己想了什么
也想不起其余时间里我俩更多的谈了些什么
2016.9.8
◆闷头大睡之时
这场重感冒来得突然。我闷头大睡。
疾病的风景慢慢爬到表面。
我对你说,我来了。
我来了,我用几天时间把事情加速弄乱——
把气息憋在皮肤里
语言很乱,声音空洞
细小的病毒挤进了诗歌里。
一双发红的眼睛盯着你死看
逼得别人去怀念一个落魄的人。
而草木上坐着一个鬼魂
上面滴落一滴露水
这发烫的凉意,要凉遍人间。
当然,也难得有几分钟时间的眉目清醒
可以把感冒当一支烟抽掉
加速度发布即时消息——
多么难得的一时通畅
在这一刻把世界看得象一块玻璃
透明,虚幻,还有一点点的诡异。
还有更多过剩的东西
被搅拌。此时,一生的软弱被提出。
在我闷头大睡之时
世界已被及时更新!
2010-02-24
◆一头雄狮
现在我盯住这头走动的雄狮
这是我失败后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
我要用我失败的心情赞美它
我要拆散它的美貌,等待它回头
一头雄狮,吃下了今天和明天
它张嘴吼出一些突然的事物
它的声音摁住大地、河山
它把我的恐惧扬向高处,三天三夜不回落
接下来我低头不语
我翻出一生的过错,用它擦亮一件兵器
在雄狮的巨吼中,我占据了自己
我把乌云拉进晴空,把大雨拉向青草的土地
一头雄狮,它走动我也跟着走动
我始终距这头雄狮一丈多远
我用失败的双手指向它
我平静地走在它的阴影里,把它的怒吼掷向远方!
1994年
◆蚂蚁的目击
这样的目击,比什么都平淡——
一队蚂蚁,它们在地面上忙碌、移动
它们经过我的旁边,用最低的目光看见我
它们的眼睛比身躯大,但这样的眼睛仍然很小
但它们看见了我和这个世界的事实
它们一只一只地从我的旁边过去
前面一只尚未消失,后面一只就已看见了我
它们是这样地平静、无谓——
它们一只一只地把我抛在后面,又抛在后面
我的高大是我自己的错觉
曾经有过这么一次——
劳动过后,我坐在地头
一只蚂蚁过来,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我的头顶
那时,我浑然不觉我置于一只细小的蚂蚁之下
蚂蚁搬着白色的粮食
而人们只知道雪是白色的
这次没有一只蚂蚁爬上我的身躯
它们继续把我抛在后面,又抛在后面
它们目击的是更广大的天空、大地
它们来回移动,把劳动扩展、抬高
这一切,我看不见,也肯定感觉不到
蚂蚁移动在大地上,走在一些事物的边缘
这不用我去猜测——
蚂蚁继续在劳作,我继续我的平淡的生活
1995年
◆动物远去
这些动物,用皮毛把声音吸走
它们的内脏紧缩,扣紧黑暗的欲念
它们的肥厚的肉蹼踩矮丰腴的大地
它们的方式、它们的体温,被空气模仿
被按进春天的画坊
把我的眼睛擦亮、抬高,翻出潜在的激情
有时,人们抓住它,为它命名,太急了
狐狸。山猫。松鼠。豹。老虎。
唉,太急了,命名是落在它们后面的一道远远的影子
它们身姿矫健地、轻盈地跑过我们的视野
或快,或慢,间或一跃
被我们看到,然后延伸、远去
此时,我被拉下的距离越来越长
我的腿太短一些,我的语言太虚伪一些
我们只剩下空洞的词:狐狸。山猫。松鼠。豹。老虎。
十年.二十年。甚至更长的时间里
我压下表达的欲望——
我等待,一只不知名的动物的无声的出现
1995年
◆水底的河马
我看不到河马,还有更多的人也看不到河马
水底的河马,体积笨重
它的巨型脑袋、宽大的嘴巴遮盖着流动的思想
那些细小的尘埃,坐在空中窃听河水猛涨
天气已经微凉,河水的水温也已明显地下降
水底的建筑有着经典的静态
肢体粗短的河马,慢慢地过来,吐出泡沫
击打我的耳膜,修改我的耳膜
听见了!听见了!
——一阵风,掠过河面,带着轻轻的呼啸
撕开的两张纸,有一张落在河面
——这是人类一半的询问
此时,河水更像一面明镜
把我阻挡在河马的沉思之外
我唯有愚蠢地数着水底巨大的河马
——一只、两只、三只……
1995年
◆鳄鱼醒来
晨雾渐渐稀薄,鳄鱼从水中爬出
笨拙、隐秘的鳄鱼
仿佛寄自旧电影中的一封长信———
几十年,它来得太慢,它几乎就要消失
鳄鱼把久远的往事推向寂静的密林
而它的灰色的眼神又看到了什么?
在河边,我的观察涉及河流及河流深处
而鳄鱼的静默涉及明天的自然
风从高处泻下,洗开眼前的一切
我看到鳄鱼的牙床,封闭的、错误的暴力
看到捣碎的青草为大地无尽地散开
鳄鱼无声地涉过另一道潜流
雷电。暴雨。
鳄鱼此时比一块石头更加沉默
鳄鱼一动不动
鳄鱼观察这个光明的世界
它聚合一生的事件就将来临
当大地恢复宁静
当遍地的青草加速生长
我看到,鳄鱼开始缓慢移动
几十年,多么漫长的时间!
我的诗,歌唱鳄鱼冷静、质朴的第二次显现
1996年
◆组 合
我砌墙,我写作,我生活——
这糟糕的组合
这合理的组合
唉,仿佛老虎与羔羊,这杂乱的组合!
栖息枝头的乌鸦,它在啼叫、观察——
观察人间的我,肢体并用,生造词汇
我记着我唱过的晨歌、我写下的诗篇
我把水注进编织袋,把动物赶跑、驱散
把生活的距离拉开
还注意一个低头砌墙的人,他就是我自己!
砂浆、红砖、盛灰桶、增高着的墙
它们磨破我多少双帆布手套
几个月的累,夹着午后的凉风袭倒我
——而那头蹲伏着的老虎站起
它嘲笑人类的这个软骨头!
我欣赏傻瓜与砂浆这个新词组合
走在生活的道路上
我避开老虎,却看到了飞鸟
疾飞的鸟儿快过我的目光,它瞬间消失
我回到那堵正在砌造的砖墙房
一边累得趴下,一边把自己艰难地砌高!
1996年
◆节 日
我献给节日一张厌倦的脸,献给它恐惧
献给它违心的赞美,油彩和假面
打击它,羞辱它
从元旦到春节。还有清明。谷雨。端午
我的脸庞一直像釉砖墙面
有着落不下的光芒,从早到晚
我劝说朋友,在语言里压满动词——
我说:“你们走啊,快走啊,一个都别拉下”。
朋友们踢踏的脚步声赶着我,使我因此高兴
唉,我高兴,有人困惑
唉,有人困惑,我更加困惑
都是因为节日的到来,我们沾了节日的光
一个永远的节日每年都要出现
它一如我的微秃的头部
我要加速自己的衰老,用干瘪的牙床羞辱它,对称它
1996年
◆企 图
一支笔描绘我的躯体,写下我的盲肠
一支笔写出我的一生
我的一生都在想着一个想法:割掉盲肠
我陷入一个又一个的纠缠
我歌颂纠缠,用十指和肉体歌颂它
用歌颂试探它结构它
但是,我没见过冬泳者的躯体
发白的冬天,高能量的脂肪在燃烧
咆哮的想象哦,在冬天飘飞
而我写下诗歌,描述我此时复杂的心情
我知道一个隐喻已太多,太多
但我不知道一个隐喻为什么已经出现
解开纠缠,去掉隐喻,割下盲肠
我在黑夜里,反复做着这件事情,一心想做好一些
这是我在黑暗中唯一的企图,一生中唯一的企图
1996年
◆让我们一起踢踏
让我们一起踢踏,老年人、中年人、青年人、孩子们
让我们一起踢踏,用我们走路的双脚
快或慢,击打、踢踏地板
但是,要紧闭嘴巴,保持上身的稳定
一起踢踏,节奏的盛宴摆满了剧场
青年人踢踏爱情,中年人踢踏权力和居室
老年人踢踏加速的寒风和死亡
孩子们踏踢踏踢、节奏、飞鸟
踢踏、踢踏、踢踏!踢踏、踢踏、踢踏!
踢踏者的心情,一项多么费鞋的运动
把“十”踢成“三”和“七”,节奏在下降、分解
把“踢”分开,“足”和“易”,多么的简单和知足!
切碎空气。一束音乐的韭菜,也切碎它
心情好一些了没有?继续。继续切下去
切碎昨天、前天,那些可笑的压力,可笑的烦恼
不要抬高你的脚,不要抬高它
哦,还要停一下,八分之一的休止
这短暂的空白,它想锁住谁的双脚?
而停不住的躯体,仿佛一辆火车离开站台
持续的运动,给我们自己以无限的惊讶
1997年
◆倾听音乐
一个破旧的录音机,把一支歌播放在空气中
它追随我的逃跑的耳朵
它追随我的耳朵前面的逃跑的云彩
它颤动,像撕一本旧杂志
带动两只手拉开距离,让其中的一只陈旧下去
梦想的肺,发热、呼吸、吐出,吹走音乐
另一些坐在云彩上走掉
除此之外,音乐还将经过如下地方——
晨钟的悬崖、水泊、一根黑暗中的唇线
它们一一留下道路,留下少许的快感
音乐中,我转动头部,把面部的朝向悄然改变
一些小病,如砝码挂遍我的身上
我是被音乐拖着跑的一辆旧车子
缓慢、固执,从灰尘中驶过
把身上的油漆一一去掉,而心中的杂念此时轰隆发动
桌子上的录音机继续转动、磨损,闪耀着红灯
空气中正传送出比音乐更多余的声音
我的肉体在空气中继续保持它的陈旧
它就要收到一封昔日的邮件
它就要移动,满足一个平庸的音符和休止
1997年
◆大雪中我要回到浙江去
一场大雪中我离开南京
寒冷就要抱走南京多余的色彩
雪中,落下了一场更冷的寒冷
它们落在了我的身前与身后
而南京是平静的
我穿过中山中路,穿过中央门南京的心脏
我放下了其它一些东西离开南京
我甚至放下了严冬
放下了雪
我拎着一个提包离开南京
雪落在我头上
雪落在我的肩上,落在我的脚下
一些雪落在了另一些雪上
一朵雪花太像另一朵雪花
我几乎无法区别南京与其它地方的大雪
一场大雪中我离开南京
大雪中我要回到浙江去
1995年
◆铁匠
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
趁热打铁才能成功
——《国际歌》
我先听到起落的锤声,然后看到两个铁匠
两个铁匠
一高一矮
炉火映红了他俩的脸庞!
铁被锻打
锤声一起一落
两个铁匠,他们不知我站在近旁
他们打铁,专注、执着
他们从早打到晚
铁在砧上,铁匠是它落在人间的两个影子
两个铁匠,铁分出的两次黑
他们打铁,铁锤一起一落
炽热的铁正被锻打
阴影要回到它身上,黑色要回到它内部
两个铁匠,在锻打中把更黑的黑打在了铁上!
通红的炉火旁
两个铁匠愈加黑暗
起落的锤声从早响到晚
打铁!打铁!
要把铁从热打到冷
要把铁打成人间的工具
要再打两把铁锤再把另一些铁锻打!
1998年
◆北。北方。北
波动的不顺畅的气流产生言辞:北。北方。北
它所抬高的说话的姿态,让我尽量减少发音
——在江南,办公室里的一粒细砂,迫使一幢楼房喑哑!
北。北方。北。这不是写在书信里的方位及名词
它直接、延伸,几乎是坐着火车行进
一步一步失衡,它要把一个平原继续扩大
不习惯的气候,抛出铁匠和炉火
抛出我一遍遍的幻想和回忆——
看哪!看哪!平原尽头的房屋前靠着一位姑娘
而东海的波涛和船,它比喻北方还远
我的祖国,有着更加广阔的平原和牧场——
在清晨,我面向北方,练习着无限的长跑!
等到那一天,如何获得一个惊雷——
办公楼前,夜莺贡献出它的克制、预示
我的肉体,突然颤抖,向北倾斜!
北。北方。北。我欠下的一个乡土方向
风起了,抛起的一块石头落回到了脚背
此时,我又置身在什么地方?
1998年
◆沙
一个年头和一座高山,这没有明显的区别
——当一个裁判站立,手握一个金属秒表
当一个旅人驻足,手捧一握重复的流沙
其中的一些,被风带走,落入我的双眼
啊!我,一个男人,一只未瞎的眼睛的疼
驱使我起程,死命追赶一个陌生的新客
但我的头脑里还有一粒笨拙的砂
它抄袭我的无知的笑脸和另一些近似的事
而秒在堆砌,分在堆砌,时间在沙中尖叫!
操场上,一个裁判正在抛弃一项费劲的运动
离开工厂的机械,在搬运中被幻景消磨
——一个年份正在逼近一座高山
还要把沙分得更细,把秒表的游丝拆乱
更加更加细小的事物证明我的潜质和热爱——
呼啸的风,在我的指缝偷走昨日的幻觉和体温
多少年了,一场大雨终于倾盆而来
——看,泥沙俱下,它流走一个年份、一座高山
它产生新词:一九九八,我要在新增的时间中把它死记硬背!
1998年
◆病 鸟
一只鸟的病是天空的病
一只鸟的病是我的想象的病
它是从我心中射出的一个字
快速、高远,却又病入膏肓
一只病鸟,就这么奋力高飞
我不知道它怎样收集飘飞的羽毛
我不知道它怎样吞吐澎湃的欲望
它的载血的躯体,就要逼走蔚蓝的空气
这是一只叫不动未来的鸟
我的模仿的文字至少有一半已被它驮走
我明明看到了未来
而我看到更多的是这只鸟的病况
这只不再回飞的鸟
它就要斜斜地坠向地面
它要用有病的天空
把我所看到的一切染成漆黑的一片
1996年
◆空 气
她站在阳台上不知在做什么
她站着时,阳台上方
一只鸟突然飞走了
鸟飞走了她想起来了
她有些东西被它带走了
她的那些是什么东西呢
她的男人是一片羽毛
鸟还没来时他就已经被空气吹走了
鸟刚来时她自己也被吹走了
鸟飞走时她又回到了阳台上
现在她成为了阳台上的空气
阳台已经没有了重量
阳台也成为了空气
这座房子,这个地方,这个城市
——已成为了空气
2011年
(插图均为马叙老师画作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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